文字留声机

岁月神偷:青春过冷河

  • 罗启锐


流动派对

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人和这辆车了。

不论阴晴,他总是戴着太阳眼镜,悠然自得地驾着那辆旧款开蓬跑车,轻快地从我书房外的小路驶过,每次我都知道,因为他总是播放着一些我喜欢但已然忘记了的音乐。

待我回头看他的时候,车子往往已经在路的尽头消失了,只余下一两句我隐约记得的歌声,在空气里。

然后,我便开始在脑海中,试图回忆这些音乐的下一句下一段,有时记得起,有时记不起,但无论如何,它总是令我毫无理由地有点怅然失落。

是因为这些老歌吗?还是这个人的神情?还是这辆美丽而有点褪色的旧款开蓬跑车?

反正,每天中午,我开始工作的时候,这个人便会带着他的音乐,驶过我书房的窗外,潇洒地消失在路口的阳光中。

直到今天中午,忽然之间,晴天洒起一阵大雨来,我正要关窗,却见那辆开蓬跑车又来了。

他也没有拉上帐篷,却在司机位旁,撑开了一把彩色缤纷的沙滩伞,跑车也就像一个流动的沙滩派对般,带着它流动的音乐,仍旧在路的尽头消失了,只余下我这个匆忙地刚要关窗的人。


五陵少年

不知道为什么,在失意、受伤、彷徨的时候,我总会不自觉地,溜回我的中学去,躲在竹树丛下,静静地舔舐伤口,想一些烟远的往事。

在这家英式教会学校,我度过了少年的时光,也认识了一些至今仍然想念的朋友。

有一个叫李颂基的,样子清秀干净,年年名列前茅,小提琴拉得尤其美丽动人。他现在是香港艾滋病研究委员会的主席,每次我看见他上电视讲解艾滋病近况,字幕上打出他的名字——李颂基,便会心微笑。

(“同性恋不是一种病态,只是一种选择。”他语重心长地说。)

另一个叫Luke Luk的,小时后很懒散,上学永远眼仔碌碌梦游。他现在是一家美资银行的行政总裁,那个把两千万过户给脱星的冤大头,便在他的部门工作。

(“我唔系经手人,千祈咪误会!!”他逢人便说。)

还有一个叫辉仔的,现在是非常出色的外科手术医生,十七岁开始暗恋我们的生物老师“红豆子”。十年后,辉仔挂牌行医,生活沉闷,终于忍不住跑回母校,娶了这位原来也暗里守候了他十年的“红豆子”。

(“有一些病患,是必须等一段时间才可以开刀的。”辉仔一本正经地说。)


恹恹夏日

仍然是这样,疲倦地写一个剧本,打一个呵欠,想一些事情,辗转一个晚上——

而夏天始终不去。

我每年都在等待秋凉,像人家等待果陀,等待解放,等待情人一样。

“我等着你回来,我等着你回来……”

是白光吗?黏黏搭搭,痴痴缠缠,教人想起旧日的夏天,阳台上守候的女人,慵懒地扇着凉,恹闷地唱一阕歌。

“你为甚不回来?你为甚不回来……”

回忆中,仿佛也没有哪一个夏天我是快乐的,由是自几年前开始,索性在这个季节改为晚上工作,日出睡觉,跟亲人朋友、社会家园,居然相安无事,法外逍遥。

中午醒来,喝一大杯冰镇咖啡,只觉浑身舒泰,悠然自得。而且,也不知道是否因为我回复的电话、得知的新闻、听来的消息,都比人慢半天的关系,好像有种奇怪的、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感觉,自欺欺人地遗世独立。

形势也许瞬息万变,国际也许风起云涌,于我这个彻底地憎厌香港夏日的人,都通统以自制的慢镜头,自我剪辑的蒙太奇,自选的无尽广角镜头,隔岸观火——

观这个挥汗如雨、裙拉裤甩,却又亢奋莫名的城市,在炽热的骄阳下,以非理性的姿态,逐渐溶化在一杯冰镇咖啡中。


命运与名字

小时候上学,每天都会走过深水埗嘉顿饼家后门的一条小路,大概只有两百米长,却有一个非常踞位自称的名字,叫“九龙道”,除了打铁铺之外,什么都没有。

我想,一个名字的由来,其实也是一种缘分、一场造化吧。

听说英国人最初抵岸澳洲时,见到一只只庞然袋鼠,蹦跳嬉戏,英国人从来未见过这种动物,便找着一个土著,问他袋鼠的名字叫什么,土著说:Kangaroo。

这从此便成了袋鼠的名字,直至若干年后,英国人开始懂澳洲土话时,才发现Kangaroo的意思,原来是I don't know。

想想这些蹦跳嬉戏、天生乐观的动物,名字就叫I don't know,又真的可爱,只觉除了性格之外,名字也许亦真的可以影响命运。

有一些我们日常习惯的名字,都来自发明人或始创者,我的一些攀山朋友说,最先发现额菲尔士峰的人,是Sir George Everest,这世界的至高巅峰,也就从此因他而定名。

细想之余,不禁抹一额汗,这Everest的名字,博大精深,永恒无尽,自有永有,刚巧就由他去发现这个高峰,难道不是山的一场造化?

一点点阴差阳错,它是可以叫做叶子楣峰的,如果叶小姐的男友无端地先发现此另一高峰,又决定把它献给心上人的话。

冥冥中,一切还真是有点安排的。


三点三

三点三。

吁一口气,啊,三点三!

无论在香格里拉的书房咖啡厅,还是士丹利街的蛇窦,抑还是天水围的地盘茶档,三点三下午茶,还真是芸芸众生每日最大的盼望。

像中国内地人饭后要午睡,西班牙人下昼要小休一样,下午茶之于香港人,是疯狂的生活中,唯一的理性与情感——

回一回气。

无你咁好气。

吊颈都要透吓气。

偷得浮生,千金不换,盔甲卸下,脸容绽开,喝下午茶的人,是安逸而幸福的。

我喜欢偷看下午茶咖啡座上的人,他们都舒坦祥和,看着也愉快。

不似早餐厅内的人惺忪散涣,魂魄不齐;不似午饭桌旁的人各怀心事,寸土必争;也不似晚饭局上的人装腔作势,腹剑口蜜;更不似宵夜档侧的人蜡黄颓败,一切大势已去。

浮生若梦,恋恋风尘,此生的日子,可以跟心爱的人,每日在心爱的地方,喝一顿适意抒怀的下午茶,是我之所愿。


苍生

当一枚炸弹投下的时候,人们正在做什么呢?

电光一闪,烈火降下,震天巨响的当儿,一个干巴老人正在推一辆柴头车上斜坡,准备回家烧饭。一瞬间,老人就自己烧死在柴薪上,成了奉祀天神的干巴祭品。

一个少年在为三个幼弟穿衣,出海捕鱼,炸弹把兄弟四人炸得血肉横飞,慢镜头般散落在水面,点点青春未熟的肌肉,也幻化作蔷薇泡沫逝去。

一个男人在跟一个女人做爱,乱世浮生,偷享片刻欢愉,炸弹把男人烤焦,把女人灼裂,整个的男性身躯,尽都陷进了女人的肉体内,完全的进入,最后的喘息。

一个医生正在为一个怀疑患了肝硬化的病人化验,医生皱眉阅读着报告,病人患得患失地等待,电光火石间,医生飞弹出窗外,病人与报告齐齐炸死当场,肝硬化变成无尽光年之前一点可笑的担忧。

一个留守学校的老校工,正在图书馆外乘凉,听见飞机的声音,慌忙逃入室内,瞬息之间,图书馆的天花板应声坠下,书架如骨牌倒塌,老校工左闪右避,终于成为战争以来,第一个被书本活活压死的人。

——以上,是我大叔公告诉我,一九四二年七月,在他广州湾乡间发生的一些生活琐事。


青春过冷河

回想起来,我最后一次看征友版,还在念书,时维一九七六年。

之后开始乏味,半版纸刊载着的,都是喜欢在雨中散步的人,寻找另一个喜欢在雨中唱歌的人。

然而每次下雨,我都只看见淋得落汤鸡般的人,躲在檐角嘀咕的人,撑着雨伞裙拉裤甩的人,喜欢雨中浪漫的人都跑哪去了?

难怪要登报寻找。

当然,那个时候,刊登征友广告不用付钱,连小小的英文星报,于每个星期天,也都登载着五六十个古怪的英文名字,各有浪漫嗜好,各怀一分寂寞,寻找又寻找。

征友栏的版头,还画了一幅少女肖像,忧伤地托着腮,下面有一行字,用似通非通的英文写着:

“啊,那些如此寂寞寂寞的心……”

每人还得留下自己的年龄、身高和地址,后来,一个曾经当星报编辑的朋友告诉我,这些年龄都是报大了的,身材都是增高过的,地址都是借回来的。

然而如此展开的一段故事,也只能这样子凑合凑合算了。

反正,青春的爱情,也像煮面一样,要过一过“冷河”。


爱果情花

然而,我还是见过自征友栏中,开花结果的故事的。

我的一个现在当电脑工程师的中学同学,就是通过那时候的Melody Maker征友栏,认识了他的第一个女朋友。

那时候的他,家中甚至没有电话,每一个晚上,还得骗老妈子,跑七八分钟往大角咀码头的电话亭,打电话给这个通讯了一年但仍未见过面的女孩谈心。

——是的,他们是真的从未见过面,却已经在电话中,卿卿我我地谈起心来。

晚晚如是,谈它一两个小时,再满心欢喜地跑十多条街回到家里,非常疲惫地告诉老妈子:补完习了。

然后躲回房中,回味刚才电话亭内的郎情妾意,假如这是个下雨的晚上,又更添一份淅沥淅沥的陶醉。

就是这样,十多岁的青春梦里人,只因爱上爱情,遂展开了这段青春梦里事。

其后二十年,居然结婚生子,开枝散叶,男的从来没有交过另一个女朋友,女的也由笔友跳入初恋跳入教堂再跳入产房,完全有惊无险,不经污染,简直不可思议。


心蚀

忽然按捺不住,大大地发了一次脾气,把自己吓了一小跳,把旁人吓了一大跳。

然后,便非常的情绪低落。

跌跌撞撞地空虚、喉干舌燥地纳闷。驾车穿过洛克道的时候,居然还响铵骂一个酒吧前的妈妈生,没完没了,她给我一根手指,我还她一根手指。

又不愿意听电话,又不愿意换衣服,喝一杯又一杯的杰克·但以理,加冰,不加冰,加冰,不加冰,便一个晚上。

看出窗外,夜色中,忽然见到那艘外展学校的古船,静静地泊在水中,于是又记起十二年前,在这船上度过的那个晚上,大着胆子爬呀爬的,爬到船桅顶,回望下来,只见几张心爱的人的笑脸,在荡漾的水影旁,向我挥手。

而船长在吹奏着一曲口琴,恍惚是卜迪伦吧,那一段日子,谁不喜欢卜迪伦呢?

——那一个晚上,我是真的以为,此生不会再为如此的事情发脾气的。

(啊,上帝,请原谅我跟你开的一个小玩笑,因为你正在跟我开一个大玩笑。)


相留醉

男人又要离开女人了。

而且有点匆匆,在电话中辞别的时候,女人说:“你真的又要离去了吗?我什么时候再得见着你?我还未为你烧一顿一个疲惫的男人应得的丰盛晚餐呢。”

——女人说,带着她温柔的妩媚。

男人也就心碎了,说:“我就带着你这句话上路去吧。”其他的叮嘱与爱怜,他收藏着,等待一个不可知的将来。

“那么,”女人想一想,又说了。“你就记着每天和我送给你的咖啡吧,昨儿早上,我又为你备了一瓶,我如今留在门前的花盆下,你倘是有空,就来取去,带在身上吧。”

“也不用忙着敲门了,我也未必在家,你倘是真的有空,便看看我门前的紫红杜鹃吧,开得正绰约呢。”

女人不知道,每一句话,男人都怅惘地记在心中。而且,在远方的路上,每天喝咖啡的时候,都恍惚地觉着,他的嘴唇,正在跟女人柔柔地相吻,轻软的、细致的、灼热的、浓香的、苦涩的相吻。

咖啡带来的醉酒感觉,始于一个疲倦的男人与一个缱绻的女人,以及一点未名的相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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